11月的德黑兰，晨雾还未散尽，市民穆罕默德已蹲在社区小超市门口，将塑料桶整齐码放在货架旁。

伊朗正面临数十年来最严重的干旱之一，首都德黑兰计划实行夜间限水以限制消耗。图为德黑兰民众在公共街头喷泉饮水。（法新社）

“上周听说要限水，赶紧囤了两桶。”

他指着桶上“应急储水”的标签苦笑，“小时候觉得水龙头拧开就有，现在得像战时备粮一样备水。”

这场从政府公告蔓延到街头巷尾的“储水潮”，揭开了伊朗首都德黑兰乃至整个国家正在经历的深层危机——水资源短缺已从环境问题演变为民生痛点，更因近期与以色列的冲突叠加，成为检验伊朗社会治理韧性的试金石。

一、干旱与老化的“双重绞杀”：自然与历史的积弊

德黑兰的缺水并非偶然。这座坐落在伊朗北部高原的城市，年均降水量仅200毫米，其中70%集中在冬季，夏季则常因高温蒸发量骤增陷入“干渴”。伊朗全境更堪称“干旱博物馆”：全国60%的土地属沙漠或半沙漠气候，可再生水资源人均仅1600立方米（联合国划定的“缺水警戒线”为1700立方米），部分省份人均甚至不足500立方米。

但自然条件恶劣只是表象，基础设施的老化与规划滞后才是矛盾激化的主因。伊朗能源部长阿里阿巴迪坦言，国内60%的输水管网已使用超30年，腐蚀、渗漏问题普遍。“我们在2015年就提出更新计划，但受限于资金和技术，每年只能修复不到5%的破损管道。”一位参与市政工程的技术人员透露，德黑兰现有供水管网中，约15%的水在输送过程中白白流失，“相当于每天浪费一个小型水库的水量”。

更讽刺的是，这种“跑冒滴漏”在近期因与以色列的冲突进一步恶化。今年6月以军空袭伊朗本土时，虽未直接攻击供水系统，但部分位于冲突波及区的输水管网因爆炸震动出现裂缝。“我们不得不临时降低水压减少漏损，但这又导致高层住宅和偏远区域供水不稳定。”阿里阿巴迪的解释，暴露出基础设施脆弱性与外部风险的交织。

二、从“民生焦虑”到“信任考验”：社会情绪的暗流

限水公告发布后，德黑兰市民的反应远超出“提前准备”的范畴。社交媒体上，“水比汽油贵”“下一滴自来水会不会收费”的讨论热度飙升；超市里，5升装储水罐被抢购一空，部分商家趁机加价30%；甚至有年轻人在短视频平台拍摄“家庭简易净水装置”，播放量破百万。

这种焦虑背后，是长期民生问题积累的不信任感。过去十年，伊朗因国际制裁经济承压，财政优先投入国防与民生基础领域有限。尽管政府近年提出“水资源国家战略”，但民众直观感受到的是：新建的摩天大楼越来越多，老社区的供水管道却年久失修；官方总说“水资源总量充足”，但自家水龙头的水压越来越小。

“我们理解干旱是大问题，但为什么每次都是‘临时通知’？”32岁的教师法蒂玛抱怨，“去年夏天停水一周，今年又要夜间限水，政府能不能给个明确的长期计划？”这种质疑不仅指向技术层面，更指向公共服务的透明度——当限水措施从“可能”变为“必然”，市民需要的不仅是储水罐，更是对未来的确定性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社会情绪的分化正在显现。高收入群体可通过私人水井或高价购买瓶装水缓解压力，而低收入家庭、郊区居民和流动人口则首当其冲。德黑兰大学社会学教授哈希米的研究显示，约40%的底层家庭已减少洗澡频率，20%的餐馆因用水成本上升调整菜单。“水危机正在变成社会公平问题。”他说。

三、冲突与气候的双重压力：伊朗的“生存课题”

德黑兰的“水之困”，本质上是气候危机与地缘冲突叠加的产物。

从气候维度看，全球变暖让伊朗的干旱雪上加霜。过去30年，伊朗平均气温上升1.5℃，雪山融水减少30%，地下水位年均下降1米。气象学家预测，若升温趋势不变，到2050年，伊朗将有30%的人口生活在“绝对缺水”地区。德黑兰作为人口超1200万的超大城市，首当其冲。

从地缘维度看，与以色列的对抗间接放大了民生风险。尽管冲突未直接攻击民用设施，但基础设施的“脆弱性暴露”已成为常态——电力系统、交通网络、供水管网，都可能因突发冲突陷入被动。正如伊朗前能源部官员所言：“我们过去总把安全重点放在导弹防御上，现在发现，老百姓的水管同样是国家安全的底线。”

更深远的影响在于，水资源问题正在重塑伊朗的区域战略。为缓解国内压力，伊朗近期加速与中亚国家谈判，试图扩大跨境河流用水份额；同时与中国签署合作协议，引进海水淡化和智能管网技术。但这些努力能否见效，仍取决于地缘局势的缓和与经济的复苏。

四、破局之路：从“应急限水”到“系统重生”

面对危机，伊朗政府已采取多项措施：短期通过降低水压、修复管道减少漏损；中期计划投资20亿美元更新管网，并在德黑兰周边修建大型水库；长期则推动“节水型社会”建设，推广滴灌农业、限制高耗水产业。

但这些方案能否落地，仍面临多重挑战。资金方面，受制裁影响，伊朗外汇储备紧张，能否吸引外资或争取国际援助存疑；技术方面，高端水务设备依赖进口，本土制造能力不足；社会层面，改变民众“随意用水”的习惯需要长期教育——在德黑兰，仍有30%的家庭存在“长流水”洗菜、直接倾倒污水等现象。

更深层的变革，或许在于重新定义“国家安全”。伊朗需要意识到，民众的“水安全”与“能源安全”“粮食安全”同等重要。正如哈希米教授所言：“一个连市民喝不上水的国家，很难在国际舞台上赢得尊重。”

德黑兰的储水罐里，装的不仅是应急用水，更是一个国家对生存挑战的应答。干旱或许是大自然的考验，但如何将危机转化为转机，考验的是治理的智慧与社会的韧性。当穆罕默德将最后一桶水搬回家时，他或许在期待：下一个冬天，德黑兰的水龙头不仅能流出水，更能流出希望。

毕竟，比缺水更可怕的，是对缺水的无力感；比限水更重要的，是重建对未来的掌控力。

（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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